如果以编辑的角度端详我至今的人生,大概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0-14,混沌,在记忆迷雾之后的童年, 14-20,独自做梦的少年, 20-27, 开始为自己负责的青年。14岁那年,自我意识萌生,20岁那年,决定为自己做些什么。我过往的日记里对这两个关键时刻都有过描写。随着日子过去,它们分水岭的性质越来越明显。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的是第三个阶段以来的关键性择业决定,写写它们带给我的体会。写给昔日自我,也写给和当时的我感到同样迷茫的少年。
1. 20岁:参加梦想行动
那是McGill就读第二年,我已经习惯了大学学习的节奏,高中时的普世人生目标已经过期(上大学、选择专业),而新的目标还相对遥远(找工作)。那时候的我,自视为心比天高的理想主义者,和绝大多数同系(化学工程)同学缺乏共同语言,觉得他们学习化学工程并不是出于自己的追求,而是实际的考虑(有许多同学来自中东化石能源富足国家,想来以后的就业道路主要是回国加入油气行业)或是完全没有考虑。至于我为什么会站在他们之中呢?现在来看,80%是缺乏选择的选择,是排除法得出的: 我申报的其他学校和专业拒绝了我,仅有的选择在“生物资源工程”和“化学工程”之间。剩下的20%来自我高中时遇到的化学老师们,培养了我对化学的兴趣和自信的资本。 2008年的我,除了学习,找实验室实习之类“正事”之外,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更无从谈起怎么去做。 但感到某个声音在拷问自我: 除了学习外我是否该做些别的什么?这段时期的驱动力就是想要让那拷问静下来。 做什么,是不是要做到最好,不重要,只是要做,在行动中那焚心的焦虑才能被驱逐。可以做的事情也浮现了。我了解到比我年长的朋友J在两年前参与了梦想行动,一个在乡村学校建图书馆的志愿组织,而同一时期,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S,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打算在McGill建立梦想行动的分会。内外力结合下,我很快就决定加入该组织,没考虑过别的活动,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只是打杂也无妨。
梦想行动带我前往了什么地方,很难讲,像是一段少年的恋情,最后完结得有些尴尬,而共同的朋友也分了帮派,彼此不再往来。不过,认识了更多人,共事的人中有些成了好友,在许多人面前宣讲过自己做的事情,胆子大了,脸皮厚了,读了许多和自己本业无关的书,为的是攻克某个组织遇到的问题。从通告信编辑,到分会主席,到“知识总管”,在梦想行动的近五年增长的不是具体的知识,也不是技术,而是和自己之外的世界建立关联的软技能。同时,我从早我几届的志愿者K口中得知了Erasmus Mundus,一个欧盟的国际奖学金项目。2010年底,本科毕业前我申报了可持续能源系统环境经济(SELECT)和环境能源管理与工程(ME3)两个硕士项目,因为准备资料不足被拒,但是关于去欧洲的想法却一直没有消失。
历史存档
/
我17岁左右时想做作家。现在没那么想了。因为我是为任何事情都要找出理由的INFP,我试着自己给自己找个说法,解释这一现象。刚刚出国的时候语言不好,只能读书(中文的)打发时间,然后自己写梦呓般的博客,遇到几个赏识的人。他们赐予了我写作方面的小小自信心。觉得自己和别人通过写作产生了关联,喜欢并迷恋这种感觉,所以希望能将它变成职业。后来我感受到,不光是写作,每天生活中有很多机会可以让我和别人产生关联,毕竟不是生活在15、6岁那个密封的泡泡里了。而且,写的东西和自己期望差的太远,有些泄气。
/
2. 23岁:滑铁卢化工硕士
在本科之后读研究生对我来说仍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我在2011年前往Waterloo就读化工硕士并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惊讶。但是这个选择既有被动(家庭和自我的期待)也有主动的成分。我并不是没有申请工作职位,但是那时候的心智模式和公司的期待还有很大区别,往往在面试的时候闹笑话,揣测不出面试官问题的真意,想到什么说什么,可谓心直口快也可谓没头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忍回顾。
这一次的选择,比起上一次的“除了学习之外做些什么吗?”,要稍微复杂一些。既然找工作受挫,那么问题就是读什么方面的研究生,在哪里读?因为我并没有准备好读博士,并且没有信心能够拿到相对竞争较为激烈的国际学生奖学金,所以美国的硕士项目全因为学费过于昂贵而出局。加拿大境内的学校,考虑了离家的距离(希望能搬出去,但是不要太远),排名,和当地的学术和就业氛围之后,选择了离多伦多两小时的滑铁卢大学。
在下决心离开生活了十一年的蒙特利尔之前,我去咨询朋友Y的意见。他是我当时认识的和我最不相同的人。我对从家里搬出去这一点难以拿准主意,因为多年来一家三口相依为命习惯了,而如果我确定离开的话,担心父母,也更担心自己是否能够适应一个人生活。Y见我语无伦次,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了不一样的生活,为了改变我自己,我愿意放弃多少自己熟悉的环境?要我给一个百分比。依稀记得我说了百分之六十这样一个数。Y显得吃惊,他印象中的我显然要恋家得多。我的选择证明我比他人眼中的我,甚至要比我印象中的自己胆大许多。
在本科和第一个研究生之间,我在浆纸业研究所做了八个月实习生,除了学会造纸原理之外,还意识到了职业生涯中行业的重要性。由于传统媒体,尤其是报纸,已经成为了著名的夕阳行业,作为上游行业的造纸业也是唇寒齿亡,纸厂纷纷倒闭,带我的技术员P是一个十分有想法而且肯干能干的技术骨干,在造纸业有二十年的经验,之前做纸厂设备销售,由于大环境低迷被解雇,难得谋得一个研究所里的职位。时势造英雄。没有市场,就算你十八般武艺又如何?我个人对于行业的思考大概是在这时候开始的。我自本科初期便对能源感兴趣,其一是因为媒体里提得多,可再生新能源是近年的热门话题之一,耳濡目染之下难以忽略,其二是因为能源属于实业,不像金融或者编程等让我觉得过于抽象(我的想象力和直觉是相对依赖视觉的,喜欢具体的概念多于抽象符号),而且人类开采和使用能源的能力和人类文明是共进共退的,这一点让我内心的小说家跃跃欲试,希望自己能参与大历史的某个段落,最后,在这个物质至上的时代,能源的非物质属性,能源这个概念中不属于商品的那一部分,契合我的审美(中国文化中的气,一种对世界的最高概括,统一物质、能量和信息)。所以,在研究所寻找硕士课题的时候,我主要关注的是化学工程系中做能源研究的教授,最后确定的课题为:基于天然气储备设施和水解制氢技术的大规模电力储存可行性研究。
在滑铁卢的两年,我逐渐脱离了梦想行动的活动:离开了蒙特利尔的朋友圈,志愿者活动便失去了许多吸引力,我需要花许多时间在网络会议上,和同事们进行虚拟互动,而没有精力建立新的友谊,于是我在两年的硕士学习结束后也正式告别了梦想行动。由于硕士课题的研究方法是建模模拟,我在这两年间收获的是一种新的思考方式。在16-22岁之间,我通过个人阅读和博客写作,完成了开智群体提倡的五大元学科中文艺创作的入门培训,而23岁时自工程建模衍生出的对于模型,尤其是心智模型的思考,打开了通向认知、神经、心理科学的大门。我为硕士课题所建的模型基于工程理论(黑箱模型)和科学原理(白箱模型),可以合理解释物质和能量在管道网络中的传递。但我写完论文后,意识到有许多关键模块不仅是需要科学和工程知识的科技系统,还是需要经济、行政、组织行为知识的社会系统。比如,尽管我可以计算出一个包括压缩机、燃机轮机联合循环系统、地下岩洞、电解槽、电缆及天然气管道这一技术系统储存电力的成本和表现,不过什么时候储存电力?什么时候提取?目前的技术成本和其所带来的利益如何权衡?如何计算非物质的成本与利益?这些问题是纯工程模型无法回答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取决于决策者是谁(具体政府部门/公司/非营利组织/个人),他们的目标(优化/平衡经济、财务、环境或政治利益),他们眼中可以达成目的可行方案(竞争技术或项目),决策者手中的资源(财务人力预算)等,需要建模者拥有超越技术的眼界。这两年的研究埋下了我对于公共决策兴趣的种子。
历史存档
/
今年前几个月工作的时候,整个大脑处于半休假状态,上班的8小时内几乎没想过什么难度超过四则运算的事。9月份上学以来,尤其是最近几个星期,老是觉得神经紧绷,不论是坐在办公桌前,还是在公车里,都感觉好象是在高速公路上,探头出窗外,被迎面刮来的风吹的脑袋生疼。可谓是高强度脑力劳动,上下左右搬砖头一样地把想法丢来丢去。早上一直逼问父亲大人,如此这般,感觉不适应,不舒服,总归说明我是在进步吧?比在习惯的生活中原地踏步好吧?一直问到他连声赞同。
接下来的两年,我可以东拼西凑把所有看过的东西拼到一起,再左抄一点右抄一点,所有的代码也应该可以凑成个可以用的东西。我也可以真真切切地把这几大块的知识吃透了,自己一点一点地累积,不求做到业内最好,但求做到问心无愧。不过第二种看似高尚的做法对于我这个基础不好的应试达人还真没那么容易。。。都快三个月了,还没什么进度。。。不知道是我效率慢,还是我想覆盖的知识面太广了,应该别那么贪心。
/
3. 25岁:欧盟网络行业经济与管理硕士
2012年底,传说中世界末日那一天,我在搭长途车回家之前在冰面上滑倒,摔裂了腓骨,于是在家里休养了近两个月。这一段时间,我不得不直面自己接下来几个月后的去向,最初的一个月,一想到接下来的路,只看到两个选择,一是读博士,另一个是在加拿大找相关工作。我只要一想像这两者的前景就会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头脑发麻,肚子发胀,各种意味着抵制排斥的生理反应。这期间,我还在一个网络平台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希望能得到有经验的前辈的建议。
历史存档
/
作为本科到现在,一直在学习化学工程的学生,随着相关知识的积累,我却越来越对我的专业生出一种绝望之心。我当初选择化工这一专业,是因为我中学时化学特别好,又简单地认为化工就是比较容易找工作的化学分支。一直要到大学四年快结束,我才真正明白这一行到底是做什么的:化学工程师的主要工作是设计、运营和优化,运用到物理和化学原理的*大规模生产*过程。大规模,就是每小时可以以吨记。生产,就是把一些原始材料,经过处理后,变成性质不同的东西。
虽然我没有确凿的数据作为证据,但是我内心最大的感受就是,如果我真的去化工厂做工程师什么的,对世界来说是弊大于利。比如,我的大多数大学同学们都跑到加拿大西部阿尔伯塔的油砂田去挥洒青春了。。我相信我的同行们并不是大尾巴狼,没有人密谋计划要破坏损伤我们共有的世界,只是业界现有的决策标准,为了可行性高效率,往往是过于简化现实的单一维度: 净现值、贴现回收期、内部收益率. 生物圈内精妙的平衡过于复杂,有太多变量不可以被金钱所衡量,而我们太聪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知。
那么,在纠结了若干段落之后,我心中扑哧扑哧活蹦乱跳的问题是这样的:在世界的主流价值观单一趋同的现在,作为一个希望对未来,对自然,对自己负责任的个体,我要怎么样才能做出明智的就业决定?(在这里,负责指的是做出符合内心指南针,也应顺万物自然规律)我有些什么样的选择,而不同的选择可能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
我当时给自己列出的选择是这样的:
在现有的系统内(工业、商业、政府)
1. 做有原则的工程师
2. 做有原则的社会企业家(这个也没什么头绪)
3. 做有原则的投资者(这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始)
4. 做有原则的政策制定者(从基层政策分析员开始?)
5. 做有原则的学术研究人员(像我崇拜的Vaclav Smil教授)
etc???
建立新的系统
1. 做运动发起者??
2. ???
3. ???
etc???
这个单子现在看来不免过于单纯。除了“在现有系统内做有原则的工程师”和“在现有系统内做有原则的学术研究人员”这两条之外,其他的选项都不是我马上可以解锁的,所以到处都是一大群问号。而那两个选项都让我感到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绝望:难道我人生的路就这样,越走越窄了么?幸好还有第三条路,也就是我后来选择的路,前往欧洲读硕士,也就是之前提过的Erasmus Mundus,不过并不是以前申请过的项目。我最终选择之所以选择网络行业经济与管理硕士(EMIN),是因为在滑铁卢读硕士期间积累的关于公共决策的兴趣。不甘心就读工程博士或是前往草原内陆省份工作,我心存侥幸地搜索了关于工程与公共政策的学位,得知全球有三个比较知名的项目:
MIT的Technology and Policy硕士
Carnegie Mellon的Engineering and Public Policy博士
TU Delft的Engineering and Policy Analysis (EPA)硕士
MIT自从多年前起就是我的理想大学,但是它的学费是我承担不起的,而在我翻阅EPA的网页时,恰巧发现有国际留学生奖学金,来源正是我好几年前就听说过的ERASMUS MUNDUS项目。EMIN硕士的第一年和EPA的课程是一样的,而第二年则去西班牙学习电力市场和管理条例。有了这个突破后,接下来的申请和录取都显得顺理成章。我还记得收到录取通知邮件那一天云开见日的心情。我选择EMIN/EPA仍然是主动和被动因素参半,逃避让我浑身不适未来的动力说不定还要大于我对该项目本身的兴趣。
经历完EMIN项目之后,我只有说它给予我的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多。在代尔夫特的第一年,我学习了荷兰式政策分析的基本思想(决策者及分析员们问的问题要比答案还要重要),了解到当地以达成共识为目标,以模型模拟为辅助的决策模式,不同政策分析员的角色(客观技术员、关注客户的顾问、持有强烈个人观点的activist、顾客至上的谋士等),理性决策分析的局限和潜在问题,同时还完成了许多有意思的课内模拟咨询项目(魁北克页岩气的开采、非洲电力投资、荷兰医疗分析中心物流管理、印度性别歧视性堕胎)。在马德里的第二年,我全面地了解了电力业产业链和主要协调机制,对行业内不同机构的职位有了初步认识,职业转型,成为“在现有系统内有原则的政策制定者”不再是妄想。
4. 27岁:牛津能源研究所访问研究员
和之前几次一样,每当一个阶段的安排接近尾声,就得张罗着下一个阶段的选择了。EMIN项目的论文题目和研究地点是在第二年的第二个学期才需确定的,可以选择西班牙和荷兰学习期间的学校,或是位于哈尔滨、巴尔的摩、里约热内卢或巴黎的项目合作伙伴,或者自行寻找实习单位或愿意接待我们的大学。在经历过决策分析培训后,这一次的选择之前的尽职调查自然比以前周全一些,但是分析的结果和最终的选择还是有出入。唉,非理性的人类呐!
第一番筛查后,我决定纳入考虑的选项为西班牙的两所企业实习、在挪威电力企业S在德国的交易部门实习、留在马德里的学校、回到荷兰TU Delft、去位于意大利的EUI学院、或去牛津能源研究所(OIES)。分析不同选项时,考虑了写论文期间的生活成本、离朋友的距离、不同地区/机构/课题对今后事业发展的助力,给不同因素加以权重并对比后,得到以下排名:
挪威企业S>西班牙企业E>牛津研究所>西班牙企业K>荷兰学校>西班牙学校>意大利学校
被首选HR拒绝后,依照我自己的分析,应该选择西班牙企业E,但是最后我又调整了排名秩序,把牛津调到前面。这一细调背后有一个无比狗血的故事,简单讲便是"感情有理智所不能理解的理由”。与此同时,早在滑铁卢阶段,我就听说过OIES,并且想象过自己日后在那里生活学习的场景,但并没当真过,觉得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不知怎么地,慢慢地,以前觉得完全没有可能的选项,随着在人生路上慢慢升级打怪,一个个被解锁了。 2015年的一月份,我在蒙特利尔朋友S家中收到OIES的“录取通知”时,抱着她一起原地转了三圈。是的,这就是当年我参加梦想行动时认识的S。而让我忽视自己所设排名,选择牛津的那段感情在我踏上英国土地之前就破灭了。
现在是2015年底,我来到英国也快满一年了,这期间我未能按时完成论文,但是这一阶段的工作也得到了外界的肯定:主笔的关于英国电力与天然气产业的研讨文问世、应邀前往德国C市拜访认识的教授并完成有生以来最长的讲座、主笔关于东非坦桑尼亚电力与天然气定价的政策研讨文,并预计于一月底前往达累斯萨拉姆调研、获得成为OIES全职研究员的机会。这也意味着,下一个阶段的选择马上又要到来了,真想不出来它会把我带往哪里,但也真心期待未来的风景。
阶段性回顾:
当我在20岁做出第一个选择时,是没有办法预料到那会如何影响到七年后的我。只有往后看,我们才能为自己的人生编写为一个连贯、条理分明的故事。而在每个当下,只能看到眼前的选择,再往前就是隐在迷雾中的花园小路,看不了个真切。在过去七年来的每一个节骨眼,我所做的选择,因为职业培训,貌似是越来越“标准化”,更容易量化,但是最后决定性因素却总是直觉而非推理。反复见证的是,之前种下的因,总会在后期有不可预测的收获。如果让我对七年前的自己说些什么,那么我会告诉她:相信你的心,让它保持清澈,让它勇敢,它便会带你前往那个你现在都无法想象的世界。